中國時報【祁立峰】

無論多艱辛多疼多痛苦,只要按下讚的一瞬間,我們是幸福的,那樣就夠了。

如今回想,大概還不消五、六年以前光景,我輩從新聞台、無名小站等部落格,一朝大躍進就來到臉書。這原本旨在通訊交友的軟體,而今早成了我們生活日常,還不僅止聚餐出國、省親訪友,逢年過節以至於婚喪吉凶,都非得拍照打卡,彼此在臉友的動態塗鴉牆輪播上一遍又一遍。

從更理論一些的角度,那可能是高夫曼《日常生活的自我表演》所說的舞台性,是一種小劇場搬演的悲喜羅織,歡快與炫耀並陳的分明虛構卻處處仿真的世界。但見識到學妹對打卡發動態的偏執,這才讓你對這通訊軟體背後隱喻的過曝幸福及其反身性,有了更深入的體貼。

你不確定自己如何加入這團體,一群人定期聚餐,興采采拍照打卡,但其中一個你不算太熟的學妹,顯然對拍照發臉書這事有著格外執著,每每餐點才剛擺上桌,她忙不迭伸胳膊架拐子,喝斥準備起筷之飢腸餓鬼的你等。

你也瀏覽過學妹臉書,各式樣玩樂美食,琳琅繽紛,像掛滿彩亮燈飾的聖誕樹,你當然也按讚,也草率跟著底下「好羨慕」、「又去玩了真好」、「人氣也太高吧」留言。然日晷推遲,你終於對這熠熠發著光的電動床評價小資女現充日常的背面,那蜂鳴箱裡悶悶鬱鬱卻沒說出來的故事後半段疑惑了──諸如傳聞中她那班對男友,何以沒有出現在動態裡;還有她的大學助理薪資,是否足以支應如此開銷……

「好幸福喔」,你始終無法由衷地回覆這則留言,所謂的幸福太像吹起泡沫時,氤氳而七彩幻光的輕薄表面,那麼膨脹,那麼晶瑩,瞇起眼睛看時卻又那電動床麼模糊失真。

關於幸福與其悖論,文學作品裡談的最深刻大概是山田宗樹《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》,你真心不怎麼喜歡翻拍成電影後,中谷美紀滑稽表現方式。小說裡的松子原本任職中學教師,穩定而尊嚴,但先是校外研修遭校長性騷,隨後因學生行竊她頂罪,於是被革了職,如日文「轉落人生」般萬劫不復。此後的松子一生從未放棄追逐幸福,她的墮落人生經歷了各種際遇,甚至土耳其浴的色情按摩女郎,她都積極向上做好做滿,但這份努力卻成為她此生命定之悲劇來由。

吉田修一的《再見溪谷》裡,高中時曾犯下性侵球隊經理的隊員,最後隱姓埋名,竟和當初受害的女孩同居。「我們約好了,兩個人要一起不幸」,原來渴望幸福的灼熱,往往將真正通往幸福之門的捷徑給燒融殆盡,這是小說家給我們何其迂迴卻寫真的隱喻。

後來你沒摻入那團體聚會了,才輾轉聽聞消息,學妹男友畢業後換過幾職,索性賴在她倆套房裡,成了吃軟飯會動粗的典型渣男,你完全可以想像那黯淡漆黑密室裡,學妹怎麼過她和臉書上相反地、硬幣另一面之生活。

那麼每到周年,再看到臉書自動跳出的那些動態回顧,香氣蒸騰的菜餚或你們笑對鏡頭的殘像,不是太殘忍了嗎?但這大概就是臉書世代吧,無論多艱辛多疼多痛苦,只要別人看到自己笑著自拍的快門閃滅,只要按下讚的大拇指之一瞬間,我們是幸福的,那樣就夠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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